无题，或静物素描
听觉一度变成悬垂在树叶上的露珠，
很快，嗅觉像一条蛇溜出，团成一缕风，
悄悄地，潜伏在距它不远的另外
一簇树叶上。——
视觉总是像一个从身体中弹出的网页，
挂在湖面上，切换着波浪，
现在它退回到荨麻林，来回踱步，
既不敢惊扰听觉，也不敢吵醒嗅觉。
它是一个意念？——不，在意念之外，
它是一个比颜料更
寂静的攫取者。
唯有触觉静伏在皮肤上，像一个扑蝶网。
（又仿佛一个感知的雷达。）
然而在皮肤之外，谁是蝶？
谁又是网？
而味觉，宽宥着身外的一切，
既不知树叶为何物，又不知何物为风，
它蜷缩在口腔里，
像一个修行者。
一整天，仿佛一个局外人，
我在这些互不相干又彼此勾连的
感觉里进进出出，
刻意描摹着它们的表情，又尽量克制着，
生怕打破了世界微妙的平衡。
无题，或春之物语
远山校订着人的想象。捧读一篇
沸腾的旷野，鹰的滑翔拉长了疑惑——
我不知道它是花的序言，
还是果的后记。
我不知道飞翔的蜂桶为何转入了地下。
篾匠编织竹篮，
以便后半生用它打水……
然而，生长依然是这个季节的主旋律。
倾听大地蓬勃的私语，
岩石也变得柔软。
——真相慢慢显露出羞怯的面容。
能被采集、用做样本分析的，都不是
灵魂，而是终将消陨的肉身;
羚羊飞跃峡谷——以腾空的勇敢，
为惊恐铺一座桥。
旋转的电视塔，无时不在搜集春天的
信息，再把它们发送到最偏僻的
地方……我不知道公器为何物，
但冰已消融殆尽，爱情像
新生的樹叶，发出了欢愉的尖叫。
无题，或临摹一条河
整个冬天，我都在临摹一条河。
坐在雪地上，我临摹冰、岸边上冻的
土壤、冰层下水的流动以及
凌晨鱼儿的唼喋声……
偶尔，当对岸的栾树裹着雪影向我走来，
我也把它眼里的我临摹下来。——
我的笔寒气十足但笔意热气氤氲，
仿佛临摹是一种繁重的体力活儿。
然而，如何把一条河临摹到我的
生命中，如何将它的过往临摹为当下，
如何临摹它的静水深流……
大地像一页页废稿，被风吹走，——
我身下的雪在融化，而河流无为而旷达，
仿佛我镇日的临摹只是它
流逝的一小部分。
雪洇染开来，打湿了手中的笔以及一叠
临摹的河流。我起身走向旷野，
骨头中水声淅沥，四处波光浮闪，
仿佛临摹让我成了一条直立行走的河流。
于是我临摹我自己——在离开
那条河后。我临摹我的头颅仿佛在
临摹河的源头，而临摹心跳就仿佛在
临摹那条河的忧思和孤独的絮语……
无题，或不能言说的无助
对于落叶，
抑或一只觅食的蚂蚁，
我空有菩萨的心疼，
就像佛龛里的菩萨，面对一颗
迭遭锤击，依然钉不进
墙壁的钉子一样;
就像，大地托不住倾坠的落日，
一声长叹，
吐出了暮色苍茫。——
我也是这样。当我飘零如一片落叶，
卑微若一只蚂蚁，命运恰似一颗
落日，锥不进这个世界。
像一枚钉子，
没有谁能帮助我，
就连菩萨，也不能将我拯救。
——尽管仰起头来，
我就能在无处不在的空中，
看到菩萨那双凝视我的、
含满慈悲的眼。
无题，或圣诞夜的雨
雨声放大了树叶的孤独。
烂泥塘一样的午夜，十四楼像一个抽屉，
被雨水拉出又推进。
我是这抽屉里的一封信，一颗图钉，
抑或，一本账册？
凶险的午夜。梦游者平步青云，爬上楼顶，
咳嗽的人喊亮了楼道里的路灯;
——我脑袋里的一只猫，
突然从思想里蹿出，
把雨丝一根根衔到床头的穿衣镜里。
空纸箱一样的午夜。我听见镜子在下雨，
秒针放大了雨声，
将我的意识扔出窗外。
我是镜子？我是那只猫？又或，
我是雨，下在二十年前我走过的某条街道？
错乱又疯狂的午夜，我用经验辨识
雨的性别。我在雨声中走远又
走近，仿佛我是我自身的
一个抽屉——楼层在下陷，
而雨声，反方向抬高着我的身体，
好像只要步出窗口，
我就能加入一场雨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