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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

时间:2022-11-17 18:40:03 来源:网友投稿

在大别山的乡村岁月里,我无数次聆听到的是一个清瘦的词:安静。

风是静的,尽管它吹刮得人脸生疼。月光是静的,像流水从山的沟腹淌过。偶尔的野花开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微蜷曲的花瓣,羞涩、甜美,我永远不能明白她对泥土的点滴絮语,包含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就像一小块纸上,怎么能汇集这些露水清晰的结构,这么多美,在微型的花朵仓库中无止境的旅游。而蝴蝶,缤纷,绚烂,也那么精细。像一列火车头在草丛上下奔驰:绿色的雨,松树的屋顶干净清洁,果实在过期,并被她不合理地冲撞……是的,一切是山峰和白云遗留下的亘古的安详。我看见了石头,一块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石头。所有的裂痕来自人类最初的话语的敲击。当人说出那句话,吐出第一句钢铁般的声音——也许它只是一片涟漪,一滴挂在谁脸际的泪水——多少年后,它由一而十,由百而千;它们集体立起,成为一座孤傲的新的山峰,再多少年,仿佛是风化的勇士,在承担一种时间的重负。山下产生了人的思想。他在仰望——已经出世的人,等待出世的人,在尘世住了很久的人,共同拥有一个人类早期的黎明。寻找——命定的东西。山下,黑色的石头圈起了牛羊,整齐的石头垒起了房屋,白色的石头矗成了墓碑,青色的石头镇在堂屋中央。这是家园的雏形,一开始就与石头发生血脉般的紧密联系。从封闭的石屋里,第一位凿出一扇小窗的人,我们称做智者。他的歌吟附着于水,水无常形,装在思考的容器中。水摆脱了黑暗,肯定、明朗,权力一样四处渗透。——他的仰望变得具体,像杯子里的水,无穷无尽的水,而不仅仅是冷硬的石头。石头只是山峰的骨骼,水才算生命的源泉。智者在不停地走,一袭布衣之下,思想在飘飞,云雾是宽大的袍子,树林是悸动的手臂。孤独之夜,他一定在和后来者的我并脚而眠。包括山峰、白云,天地间广阔的眠床。——安静,同一的生命之旅。

(路开放的是路的姿态。石头裂出了古文字的诗意。一百年一千年,风来磨雨来磨手来磨,阳光来磨。石头里磨出了灯盏,时间一样长的灯芯呀,老井一样满的灯油。)

村子是在智者离开后的第三十三天诞生的。我的黄泥坡村——一本智者阅读过的线装书:满坡的皂荚树,满坡郁郁的影子,疏疏落落投下来,像一些待在泥土上不肯老是赶路的人。如果不再细看,那只是几只趴着的蚂蚁,屁股使劲往天空的方向翘着,仿佛是被谁遗忘的几颗黑黑的汉字。来去匆匆的风,不断把它们缝合在这座土坡上,了无痕迹,细密的针脚被某个祖母的茧手抚摩。泥土的线装书,斜摊在坡地上。书脊上赫然印着两个大字:光阴。原始的封面上,渐渐出现一条幽寂小路。它可以通往村庄任何一扇木门,如果尖起耳朵,那些泼水的声音,压床的声音,生育的声音,饮酒的声音,男女私语,雨雪交缠,祭祀的秘咒,会从地底或天空蜿蜒四溢。它同时能捎来风扫田野、月洒墓地的幽凉。一种是对世界的询问,另一种是对巨大时间的回应。封底:一个人无畏又宿命的一生。那不代表终结,而是从结束走向开始,从生命之圆上的某一点回归,再从它出发。翻开它!翻开:脚步、碎石头、牛羊的低鸣、荞花的开谢。闪电和人的摇篮忽隐忽现。沉埋在原始沙土中的陶器。一份坠在露珠与书页之间的力的宁和……湿润的、恬静的土地。湿润的、恬静的灵魂。我听见了一阵轻悄的索索,映照出夜色的更黑,更破。人类的辛劳消失、沉积其中。祖先的面庞和伤逝,纳于棉线和针脚的绵延交错之中而不可自拔……

(在一片哀伤者的墓地,栽满了细密的年华,草根在地下松动——像我们在孤独的岁月中不可能抵达的完美;它像极了那一点点干净、温和的自由。那鸟窠,像躲在乡下陌生的绿,因为惊恐而后退;或者我们是重新走过,——面对尘世。)

童年永是屋檐滴漏一样的笛音。我却从此了悟了乡村的寂静,以及与之相关的辽阔深远的疆域。我的耳朵在乡村建筑的阴影中微微张开,缓缓翕动,听出了古吴之地与古楚之地交汇的那一部分古奥的内容。我听到了在院落里清净的走动,房屋中间的主人、子孙、亲戚、家眷和来来往往的牲畜,在经过门槛时保存下来的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以吴语楚歌的方式,像一大簇不可修复的声音的废墟。左面是曾辉煌的祠堂、社庙、令人发闷的贞节牌坊。不见精美的石雕石刻,菩萨与土地神安住两地,分室而居。寡妇有些酸酥的气息,摆在很显眼的位置——如果用心去嗅,还有深刻的冷、苦、苍茫,被砌进不可更改的长生的石头。右边是一间新房,新房后的一片空地。我想要的一间新房,里面装着一条静静无名的河流,河流里面有一位新叶一样的少女,时光在她的脸颊不出声地滑过,几乎倒流向蒙昧时代的黄昏。一支抒情的笛子像晴朗夜空上的游云,而她土布织就的百叶裙像沉思默想的月亮,在忧郁的蓝天上深情地徜徉。我亲眼看她走远,在水流的深处幻化,带着世上离别的愁绪、音乐、亲吻和致命的泪水。这是故事中的少女。她将拥有一片柔美的空地,以供挥洒泥土一样芳香的柔情。紧跟着村前村后的树下、房舍四周,白色的野杏花也开了,开得格外惆怅、黯然,在我永恒的记忆中像那很快消逝的娇嫩少女。苗条结实的丝瓜悬垂在母亲的菜园,井水在她的木桶与铁钩之间形成美和力的旋律。母亲曾是故事里的故事,一位勤劳的纺织少女,容颜映在青苔密布的井壁。她的巧笑仿佛见证了偏僻乡村的无辜,她的对大自然的追怀、忧伤,都隐藏在我横于唇边的一管笛孔中,以一种少年的激情流泻出来,在屋宇房梁,在炊烟鸟语,乃至村落上空飘荡……这也许才是中国乡村的笛声。东方化、古典化的情思,词和曲调配合得漫不经心,淳美、温暖,迹近于天真快活。——有一点点色情,有一点点傲慢,有一毫毫怅然若失。它像智者的消遁,在乡村,仅留住无数灰黑泛白的村舍……

(父亲扛着锄头往一片菜花深处跋涉。父亲像朵花的影子。一阵阳光打在他的额角。春天飞溅,田野里,芬芳的住所忧郁的夏天已经折断,因为他期待和她新的一日,她和她的孩子,一日又一日。她和她的孩子,一日又一日……)

小学校像个自由的鸟窠,而我一度钟情的槐树已经像一颗灰褐土豆。因为我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女人。小学校在黄泥坡的一个小坡上。它里面蕴涵着知识女青年的青春水滴和在广阔天地的狂喊,它不仅是一位恰当、正确、漫画式样的女教师,它也必将承受来自异乡的无穷目光的敲打与审视。我八岁,觉得一切不可思量,又无法自拔。只是为了她能站在讲台多待一分钟。她的酒一样清纯的眼波,鼻翼旁几个不断雀跃四跳的小雀斑,她柔媚的闪过青石板和湿漉漉小巷的江南腔调,在领读中沉陷下来的呼吸的幽暗之香,甚至,我还没看清她是忧郁瓜子形或者葵盘一般灿烂的脸。我喜欢上她,无可救药。我有了天然的破坏欲,她的凳子、讲台、粉笔以及几本书遭到了意外的攻击,一把扫帚经常从教室门框上不偏不倚掉下来,掉在她丰满的身上、青丝激荡的长辫上,以至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先推开门,等一会,再优雅从容地步入她狭小的领地。然而,知识的真正启蒙是人开始懂得羞耻。某一天,散学后,我偷偷跟着她,她清香的肥皂味儿一直将我诱惑到小河边。她对着水面静思,我蓦然发觉水里另一个贫穷、打着补丁、屁腚上绽出两个孔洞的家伙居然就是我。我夺路奔逃,一种莫名的伤感和羞愧笼罩了整整三年。成熟的象征来自对一位女教师无来由的热爱。三年后的秋天,女教师考上了大学。我只和同伴一道默默送她到山垭口。临别她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柔波千丈。性格决定命运,当我爬上小学校的土墙,面对夕阳下空落落的教室,迎风狠力撒了一泡尿,就注定我的放纵无羁。许多年后,乡村成为怀旧者的寂寞经典。我也不例外。我老想在那已片瓦不留的小坡上流连——空气里有一股烫开水浸润的书页味道和肥皂的香气,还有茶叶的香味。三十多岁以后的周围村落,以每年一两处的速度在拆迁、凿毁,包括民居中的其他老房子。冷冷清清,了无生气……那个儿时的温柔乡——过去的漫长年代覆盖着它,已使它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知道,欢乐就是雪水和银子的诗句。一头羊提着油漆桶来到水槽边,却忘掉了羊圈。我知道无论哪一辈子,在哪一块土地上转悠,一匹复杂的马都是个天生的乡间情种。我出生在黄泥坡,一座与时光同老的破败小村。我知道,知道明天会像一条苍凉的驳船停泊在你的体内,而一面斜坡停泊在后天——照片下面,照片后面提前莅临的青春忧郁症。)

我必须谈到祖母。这是一个沉溺于黑暗与寒冷,交织着对雨声的倾听的干枯叶片——仿如睡梦之乡中的古老宅邸,妄想用疏松的砖块堆砌她体内隐秘的冬季走廊。她微风和叶簇间的面孔饱含着弃绝与回忆……古老的故事都有华丽、恐怖的外衣。祖母的故事像根二胡的琴弦,上面战栗着饥荒、苦役、劳作而灰暗的手。有时候,它是一把严寒之树上吹落的细雪,我们在它……弯曲的旋律中听到鬼魂、狐精、巨蛇流进山背后的河流,听到家族青年私奔的黑血,待在土墙边的人一直不肯撤离一场铺天盖地的瘟疫,那位少女厚暖光滑的头发瞬间变白。祖母说得多么纯洁!挟带着它的树阴和厨房间的阴风吹来,吹来,“沿着时间的方向到达”(储劲松),到达。——一个古老、岁月悠远的噩梦,含有老奶奶、妇女、大姑娘、婴孩的脚步,所使用的不过是同一梦境的复制。走到哪儿,围观的人群就转移到哪儿,不紧也不慢,懒懒散散。在这不动声色的过道里,堆放的杂物与各种过时、残损的家具中间,时间在摸索前行。从天井和门洞照射进来的一缕紫褐色的阳光绕着祖母翕动的唇舌。门上的红色对联是不知道哪一年贴上去的纸,开始泛黑、泛白、泛黄,墨色也淡到像古画拓上的水印子。原先在此居住的主人业已不在——消散得茫然无措!松乎乎的炊烟罩住一个隐匿不见、痛苦、扭曲的陌生者的梦魇。诚惶诚恐、神智昏迷,——肯定不是生意人的杰作,却有时间倾泻扩张的暴力——叫张毛子的、李秋娃的、胡三的、黑皮村长的,无一例外地长得只野茅草那么高,他们的声息就是一世生活和劳作的最后纪念了……一块墓碑像不再漂泊的文字,被茂密的暮色记住在祖母膝盖边的木椅以下。没有和解的可能,只要祖母还在。只要故事没有更新颖的结尾——故乡就是如此,一座粗野、略带倦意的天堂。对于我,已经缺失了走出去的雄心。

(我终于能够放下晚秋里心疼过的那些事物:白杨、乡间小路,被牛绳牵着的薄明的雾气;我终于洗净了双手,在一位祖母清晨浆衣的水边,一草一木,在原罪中皈依;几颗露滴,缝合了远处空地的某份缺失……)

诗篇中的落日被我重新写起。也许人类发明或学会使用火焰以来,就一直热衷于投奔落日。它在山巅舞之蹈之,歌之哭之,吟之啸之,这使我身上产生特别的嗅觉——一个村人的举止里包含狂放的娱乐心态,几近儿童的天然无尘。落日挂在山坡和渺远的树梢,并没有逐日的夸父。村人在山坡上缓缓弯腰,又直起;汗水滴落;脸是黑的,脸的另一半却是白的,身子微微向前弓着,像座缺了一角的木雕的城;布衣像块安宁的断片,斜悬半空……一颗遗忘了衰老的心;一只囚禁了千年的神鸟。有些从泥土里飘出的声响,流荡在傍晚。细一听,和草根,和黄梅调,和皮影戏一样晃动的五河高腔,和几个能够耐心等待半辈子的老人,是一种姿势。夜晚的盛宴被村庄的落日揭幕,一些新的生命从四处会集于此。唉,落日生成的梦的水缸!透过院子里的青砖地,它那饱满、浑圆的形体,粗大的缸沿分明有一圈月夜的宁静——一个更古老、悠远的山地长梦就沉在水缸底——像摇篮的和煦、少年的精气、安眠的遗址——许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铸造得非同凡物——缸沿上嗡嗡的声息类同于原初妇女的纺织。灶间生烟了!我太喜欢这些存留在虚幻中的炫目光线了,落在西厢门、房梁、灶屋顶上,对应着古老的油灯、亮窗。它们充满对故土的惊人想象力,具有一张平静而出神的脸。我佩戴过乡村的落日——一枚催人入睡的护身符。寂静,火,希望。几乎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它的微渺之音,从残酷的黑夜脱颖而出,像我所曾表达的艰难黎明:“白露大野/一个点秋灯的人/被呼啸的落叶撞瞎双眼//他喊/他唱/身子和影子都那么长//寒凉的空阶/悬一盏向上的月亮”。如果它不是这样,就是一颗飞不回来的梦境的石头,也会成为我们内心深深的、寂寞的部分。

(那些天,我注目一条狗拖着个影子往天边跑。村子里传出命运回应的声响,一朵花和一堵新墙已经长成,一位老人醒了,摸摸自己,证明这饥饿和沉默的早晨还要活下去。另一位少女掉过头来,另一头羊,倚着墙缝如此寂静。它们拼命把手想按在铜锁上——村庄已被锁住,就像在天堂里不断漫游:树桩上漏下往年的雨水,麻雀乱飞——这是多么孤单的正午。小人书,伴我在故事里发呆。当我直起腰,已是一枚故事之外的落叶;当我跺脚,巨大的房梁掉下漆黑的灰。另一位老人,另一朵花,都鬼魅般走了,村庄也走了几十年,还被西山的落日拖着,不放。)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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